瘦高的麥克(Michael Frannas)喜歡穿粗布衫,外表像南美共產主義運動的積極活躍分子。雖然已經60多岁,白頭髮多於灰頭髮,但他說起話來,神情仍像個很有斗志的革命黨人。
麥克南加勒比海島國出生,少年時期移民加拿大至今,自1960年代以來一直從事藝術創作,現工作生活于加拿大東部海岸城市Halifax,創作的同時兼任當地一家藝術院校教職。因爲麥克在我工作的藝術畫廊做駐地創作,我采訪了麥克。
麥克認爲藝術與生活沒有界限,我接觸過的大部分的藝術家都這麽說。但麥克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實踐這理論的做法。比如說,他光天白日下搬一把凳子到行人擁擠的街道上坐著,沒有任何目的地坐著,直到警察覺得怪異,過去找他問話。
有路人問他,“你是從事什麽工作的?” 他不直接概括地回答,而是列舉自己所做過的各種具體事情。“我從不說我是藝術家,”麥克說,“一旦說出藝術家身份,普通人就馬上和我保持距離。他們就會認爲我跟他們不一樣。”我問:“那有什麼關係呢?”麥克說,那樣一來,我做的事情就變成藝術目的,與平常生活脫節了。” 他繼續說:“人與人都是一樣的,不應該有這樣的隔閡。藝術不應該拒人于門外,人們也不應該拒絕藝術。”
麥克講另一個例子。Halifax市中心有一個地方叫“比薩角落”(PISSA CORNER)。這個地方通常被認爲是全市治安最亂的地方。晚上人氣最旺,因爲其他大部分商業街區都已關門,只有這裏開著。經常有學生及夜生活的人聚在這裏。有天晚上,麥克一個人來到這裏,坐下來,面對著一個牆角,低著頭,慢慢地吃著比薩餅。“我專心致志地吃,” 馬克說,旁邊有人打架,許多人忙著走開,他仍做著紋絲不動,完全不旁視。他說,他在做個人體驗,別人的體驗是別人的,在這個不安全的地方,他獨特地存在著。對他來說,藝術的表現,就是在這樣活生生的生活中間。
“原來你喜歡行為藝術的表現方法。”我做了個評論。馬克說,行為藝術通常有觀眾,而他並不想要這種“做作”的形式。他談了他的另一種做法。加拿大西部城市卡加利有不少有錢的石油公司。有這麽一家石油公司,其總部大樓前面是一個小公園,屬于公司所有。公園裏鳥語花香,但沒有人光顧。畢竟是私家地方,閑人無權享用。有一天,麥克來了。他每天都到小公園裏閑坐,坐到了第三天,大樓裏面出來一個保安,問他在幹什麽。
麥克給我解釋說:我要看看權力的界限在哪裏;探究公共的空間和私人的空間的關系。于是警察來了,說:“先生,這是私人的地方,你要麽離開,要麽去警察所。” 麥克于是走出來了。馬克問警察:“這門外面的人行道是不是私人地方?”警察說不是。“那好。我不進去,我站在這門口。”保安不願意,說“你不能站在這裏。”“爲什麽?”“因爲我們不想你站在這裏。”
于是麥克說:“好。那我走就是。”麥克說完就走,走到街區盡頭又折回來,反複地在大樓口的人行道上來回地踱步。這回保安和警察都拿他沒辦法了。他見到警察就問:“這人行道不是私人的,我有權在這上面走吧。”
警察說,“你當然可以這麽做。”保安面色不悅,卻也無計可施。
我問:“你是按照不同的情景來重新定義空間。在他們的情景裏,你是個怪異的人。你做的不是正常人的做法。”麥克反問:“什麽是正常?他們建了這麽漂亮的公園,卻不讓平常人進去行走,這正常嗎?這麽漂亮的地方,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。” 他又說,“我走我的路,不妨礙他人,爲什麽就不正常呢?”麥克的每一個回答都是有些出人意料。他從不按照常理說話,總要和你想的方向相反,好像常理的話都不值得說。
我心想:“按照中國話說,您就是沒事找事。“我問:“您是不是反對大公司?”他不置是否。我問:“你就這樣走著,不覺得無聊嗎?你都做了些什麽事?”麥克答:“在公園裏,我幫一個拾破爛的人整理他的物品,把塑料瓶的歸一類,把有用的又歸一類。我覺得這很有意思。”一個大學教師沒事跑到大公司的私人地方,去幫助拾荒者,我覺得很不尋常。
麥克接著說無家可歸者是很值得尊重的。他給我說一個例子。數年前,他在紐約地鐵站認識一個從垃圾箱後面睡覺爬起來的人。麥克覺得此人很斯文,天南地北的話題都很能談。麥克約此人到麥當勞喝咖啡。此人指著街邊的房子說,他以前也是住在這樣的地方。他有一座房子,有車,有個家庭。完全是個標准的美國中産階級的生活。後來他突然得了病,不能工作,治病要花很多錢,令他馬上變窮,然後就是妻子離婚了。不久後就變得一無所有了。“現在我完全自由了。”此人告訴麥克:“我活得很好。”
我問麥克,“我看得出你很同情窮人。”麥克想了想,又給我講另外一件事情。
有一回,麥克正在街上走著,突然有人對他說,“先生,我真的好餓,給我點錢買吃的吧”。麥克:“你騙我”。“我沒有”,對方說。“你在騙我”。麥克又很肯定地說。對方還是說沒有。“那好,你跟我來”。麥克把這人帶到一個餐館。餐館不讓他們進去,因爲這個人衣著太破太臟,怕影響生意。去了第二家餐館,這一家給進了。坐下來,麥克幫他點了菜。菜上來了,放在這個人的面前。這人拿起刀叉,但下不了手。過了幾分鍾,他終于他放棄了,垂了頭。眼淚流了下來。然後,突然起身就走了。我問,“他恨你?” 麥克答:“他更恨他自己。他就是想要錢買毒品,卻騙人說肚子餓。”
我說:“從你的這些做法來看,似乎挺左的。我有種感覺,好像加拿大的藝術家在政治上多數偏左派,不知對不對?”麥克想了想,說:“藝術家是這樣的。我們現時的潮流是右派的,所以,藝術家偏左。但是,以後哪一天風向變了,潮流偏左了,那麽,藝術家就會偏右了。”我笑着问,“就是唱反调?”麥克挺認真地說:“藝術家總是站在反對派的角色來審視社會。”… Read the rest